灵子寸心如水

看完《掬水月在手》，油然想起叶嘉莹先生的词句：“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正是先生一生的写照。先生的父亲常对她的学生感叹：你们的叶老师，命苦啊！然而，整部电影看下来，从她的少女时期到如今已近百岁的白发老人，任何一个镜头，任何一张相片，你都看不到她身上留有一丝“命苦”的痕迹。那少年丧母的沧桑哪儿去了呢？那离乱断乡根的风尘仆仆哪儿去了呢？那中年丧子的悲痛啊，又哪儿去了呢？先生每个时期所呈现的都是一张干净、秀美而又温柔的面容，像被清水洗过一般。是的，叶先生的神态和言语，甚至她说话时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都让人感觉到那缘于骨子里的教养和温柔。旧影像里，她那翩翩温柔的风情真的特别美，让人无限遐想她曾经的课堂。那些曾经挤坐在她的课堂里听她讲唐诗宋词的学生是多么幸福啊！真像白先勇先生说的：叶先生无论走在校园的哪一个角落，她站在那儿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她的高贵，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也读过叶生先在《我的自述》里写过她随夫到台湾后的境况。先生说：“最大的痛苦是当外子于三年后被释回时，他因久被囚禁而形成了动辄暴怒的性情。我总是咬紧牙关承受一切折磨和痛苦，不肯把悲苦形之于外。但在晚间的睡梦中，我则总是梦见我自己已经陷入遍体鳞伤的弥留境地。”谈及叶先生的“外子”，先生的好友说：有时候，他（先生外子）做的事真的很过份，但她从来不会苛责，不会发脾气，顶多会感叹一句——赵东荪这个人啊......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什么是君子？这就是吧。

关于叶先生，影片中还有印象很深的一个细节：同事谈到叶先生大女儿、大女婿因车祸双双离世后，先生来上班，说她见到同事，并没有哭诉，没有失控落泪，只是眼圈儿一红就过去了......我们都很难想象她怎么承受得了？

怎么承受得了？“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先生说：松树之能挺立于严寒，并非不知冰雪之严寒，只不过因为松树已经有了一种由冰雪所锻炼出来的耐寒的品质而已。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之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超出了个人得失悲喜的叶嘉莹先生，正像她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把毕生的心血都投入到诗词传承的长流中。

写到此，记起王哲老师说过的一段话：“其实很多所谓负重，不过是自己看得重且把别人的看重也看得重了。如果不想负重，就不要把自己当回事，也不要把别人当回事，把自己想做的、正在做的当回事，就好了。”

何为风骨？何为优雅？那不是服饰可以包装出来的。也不是花前月下，烹茶煮酒、吟诗作画就可以“作”出来的（相反，过于追求这些“优雅”的表象反而让人觉得俗气）。而是，做人做出来的。没有良善、没有爱、没有宽宥，没有涵养，谈什么优雅？没有咬紧牙关承受磨难的勇气和担荷，又谈什么风骨呢？

忽又想起《澄沙之味》里的那位德江太太。德江太太也和别人不一样。她会煮一锅惊艳味蕾的红豆沙。煮豆沙时，她会俯首细听每一颗红豆在锅中的低语，想象着这些红豆要经历多少雨天、多少晴天，又是怎样的风才将它们带到了这里？她会一一聆听它们诉说旅途中的故事；她相信世上存在着的东西，都能说话，如果侧耳倾听的话，连照射的阳光，刮过的风都会和你说话；她抬头看月亮，就听到月亮在耳边轻语：我一直都想让你看到，所以才这么努力发光呢；她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投入感情，投入感情做出来的东西才有灵魂，这就是她可以把一锅豆沙煮得百转千回的秘密；她离开工作的铜锣烧小店时，会和一株簌簌落花的樱花树微笑着挥手道别；她对忧郁的铜锣烧店长说：我们的出生，是为了亲眼看这个世界，倾听这个世界，所以啊，就算没有成为什么，我们啊，在我们身上，都有活下去的意义.......哦，一点也没有煽情的，却让人听着听着就落下泪来。如此温柔清澈的人啊，她来自哪里？

德江太太小时候因为麻风病被送到了麻风病人疗养院，实际上就是与世隔绝的病人隔离地。几十年过去，麻风病早已成为历史，但这群一直在隔离地生活的曾经的病人，仍然被社会和世人所嫌弃、所排斥。甚至，他们死后都不允许留下自己的墓碑和墓地。真的很难想象，在这样逼仄、绝望的环境里，早已被时代抛弃和遗忘的德江太太，却能以这样细腻美好的方式，打开她明亮优美的一生。

何为优雅？何为风骨？叶先生是。德江太太是。她们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却同样的温柔、明亮，同样的了不起。真的，我总觉得，人生最有力量的，常常是那些最柔软的——柔韧而有余啊。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是叶嘉莹先生《踏莎行》里的句子：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好个“寸心如水”。真的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契合于她们的了——那辽阔的温柔，那明亮的流淌，那澄澈的情怀啊。

有人说：美好的事物，没有庸俗的主人。美好的心灵，又岂会有庸俗的态度与人生？

一世多艰，这个旋风一样呼啸而脆弱的时代，总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伤需要被治愈，却很少有人懂得要把多艰的心投入到美好的事物中去。纵然达不到叶嘉莹先生那样的能力与高度，但，能像德江太太那样，以一颗深挚的心认真的同一株花树道别，感恩的珍爱着每一颗红豆的馈赠，用心去见识这个世界，用情去倾听这个世界，就算没有成为什么，也很有意思。美好，就是最好的治愈。

当然，有时也难免像德江太太说的那样：“虽然我是抱着过一天少一天的心态过活，但有时还是会被世间的逼迫所压垮，所以不时地还得运用智慧去生活。”

每个人都有不够勇敢，不够强大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唤出心中的榜样，这个榜样，有时是叶先生，有时是向田邦子，有时是苔丝，有时是德江太太......我会唤取他们身上最可爱、最美好的部分，借他们的智慧和美好来观照、来反省自己的愚笨和狭隘。如此，内心自筑的坚冰、壁垒又一点一点的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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