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肖我想象中的米歇尔福柯
我想象中的米歇尔·福柯作者: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Blanchot)译者:肖莎也许,友谊是许诺在身后赠给福柯的礼物。它超越于强烈情感之外,超越于思索的问题之外,超越于生命危险之外(他更多的是为别人体验到危险,而不是为自己)。作为一部亟待研究(公正的阅读)而非褒奖的著作的见证人,我坚信,不管处境多尴尬,我仍然忠实于这一份知识友谊,福柯的逝世令我悲痛不已,但它却允许我今天向他宣示这份友谊。此时,我不由想起了狄奥基尼斯·累尔提斯献给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哦,我的朋友,朋友是不存在的。”
首先做一点个人说明:我与米歌尔·福柯没有私交,且与他素未谋面,只有一次,在年5月风暴期间,大概是6、7月,我在巴黎大学校园里(后来我被告知他当时并不在场)针对他发表了一些言论,而他却并不清楚说话的是谁……(不管诋毁5月事件的人怎么说,那是一个精彩时刻。当其时,任何人可以对任何人匿名而客观地发表意见,面对意见,人们不予辩解,只是偶然有人声明,那人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确,在那些非同寻常的日子里,我时常自问:福柯为什么不在场?这个疑问,不仅给福柯的形象赋予了魅力,而且加重了那个空位的意义。对此,我曾获得一些答复,比方说“他生性有些矜持”,或者说“他当时在国外”,但这些答复并不能使我满意。因为事实上,在那时,许多外国人都来了,甚至包括地处偏远的日本人。
福柯的第一本著作是他的成名作,交到我手上时实际上还是一部没有书名的手稿。罗杰·凯洛伊斯拿到了,推荐给我们几个人。我之所以要回忆凯洛伊斯所起的作用,是因为他如今似乎已经湮没无闻了。凯洛伊斯并非一贯都能得到行家们的欣赏。他兴趣太广泛,既是一位教育基金的评议员,又是位革新家,他总在主流之外,总与那些知识官僚气十足的人格格不入。而且,由于他自己养成了一种十分优雅——有时甚至过分优雅——的文风,他觉得自己肩负着维护法语语言规范的使命(他是一位严厉的守护者)。福柯的文体华丽而准确,兼具两种显然相互矛盾的品质,这使他大感不解。文章见识非凡,蕴含哲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等多方面的知识,这既令他着恼又令他兴奋不已。难道作者所采用的庄重的巴洛克文体并没有最终葬送他的卓越见识?凯洛伊斯吃不准。也许,他从福柯那里看到了另一个欲窃取其才华的自我。没有人希望镜子里映出陌生人来——从镜子中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影像,而是一个自己渴望成为那样的人。
福柯的处女作(我们且认定那是他的处女作)强调了与文学的某些关联,这使他后来不得不做出修正。“疯癫”一词是部分混乱之源。在仅仅还是间接探讨疯癫问题的时候,福柯就首先考察了排斥的力量。此排斥在任意一天,由某一简单的行政命令或决议实行。它不再把社会区分为善与恶,而是分成理性和非理性两部分。这一命令揭示了理性具有不纯性,揭露了权力(此处指的是统治权)与万物存在着含混不清的关系;它表明,权力不可能轻松享有绝对统治。可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是排斥行为本身,被排斥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分类本身,被区分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如果一个简单的命令就可以将历史推向某个方向,无需大规模的战斗或朝代纷争,那么,历史该是多么奇特的一种事物啊。因此,以上分类并不单纯是一种恶意行径.旨在惩罚危险的反社会的个人(游手好闲之辈、穷人、酒色之徒、疯癫者);相反其意图在于借助于某种更加难以克服的含糊性,向上述各色人等提供关照、养料和祝福,从而将他们全部纳入考虑的范围。不让病人倒毙街头,避免穷人变成罪犯,防止酒色之徒诱使皮诚者堕落,这些都不应受到指摘。相反,它们是进步的标志,是改变的开始,而这些改变是“责任当局”所乐于赞同的。
就这样,在其首部著作中,福柯探讨了一向属于哲学(理性,非理性)范畴的问题。只不过他是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入手,而且对历史中的某种非连续性(discontinuity)给予了特别重视(小事改变大局),同时避免把这种非连续性理解为断裂(break)。(因为在疯癫者之前有麻风病患者。麻风病人消失后,空出了肉体和精神场地。正是在这些场地上,用于收容新的受排斥者的住所建起来了——尽管排斥的强制命令留存在各种动人的面目之后,而且这些面目会交替揭露和隐藏其本质。)
陷入险境的人
为什么“疯癫”一词在福柯的文本中具有如此强烈的质疑气势?这个问题值得深思。至少有两次,福柯自我反省,说自己曾受到一种观念的诱导,认为疯癫意义深刻,认为它构成了历史之外的一种基本经验,而且,对此,诗人(艺术家)可以充当目击者、受害人或英雄。假如说这一观念是错误的,那么,这一错误对福柯有益无害,因为通过这一错误(也通过尼采),他意识到深度概念有多么令人反感。尽管由此,他将在话语中搜索潜藏的含义、引人入胜的奥秘;或者,换言之,他准备追寻意义的双重或三重层面,而这些意义层,恰恰是要在取消意义自身——就词语而言即是所指,甚至包括能指——以后才能了解穷尽的。
在此,我想说,福柯尽管一度目空一切地自称是一位“快乐的乐观主义者”,而实际上,他陷入了险境。他无需夸示自己的能力,他对我们面临的危难有敏锐的感知。他力求弄清楚,哪些危险最为危急,哪些又可能与我们和解,因此,策略对于他的重要意义就此确立了下来。而这也决定了他会不时转一些念头——他本来或许可以成为一名政治家(政治顾问)、作家(这是他一贯激烈而认真反对的术语),或者一名单纯的哲学家。
不管怎么说,福柯总在发展变化中,独自一人,暗中行动。正因为如此,他不相信有内在性,也不受主体性所设陷阱的诱惑。他质问,在何处,又通过何种方法,才会产生一种完全去除了幻象,纯然浮于表面、闪闪发光的话语——也即人们所相信的,一种与追求真理同质的话语。只是,这种话语最终必将显露追求真理的危险,揭示真理追求与形形色色的权力构形之间暧昧的关系。
告别结构主义
至少有两本福柯著作看似将某种新的知识形态展开在了未来面前。其中一本似乎比较晦涩难懂,而另一本则显得才华横溢、简单而扣人心弦。但两者外观上都具有规划性、纲领性。事实上,这两本书就像是遗嘱,其承诺不会有人遵守。不遵守的原因不在于疏忽或是无力遵守,而在于除了许诺本身之外,也许根本不存在别的实现诺言的途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福柯在著述的过程中已经将他的兴趣消耗殆尽了。就这样,福柯了结了旧账,转向了其他领域。他没有背叛自己的责任,他只是将其隐匿在某种昭然若揭的不屑态度下。福柯著述甚丰,但他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善意或恶意的提问者要求他自我解释的时候,他总是固执地保持沉默(不过,也有例外)。
和《话语的秩序》一样,《知识考古学》是一个阶段(阶段的终结)的标志。在这个阶段中,福柯身为作家,却宣称话语实践实际上是纯粹的,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仅仅指示其本身,指示其构成法则,指示其嵌入的那一刻(假定没有本原),指示话语的产生(假定作者不存在),指明根本揭示不出任何潜藏之物的解码活动。话语实践是不会供认实情的见证人,因为除了已经说的之外它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话语实践是漠视一切评论的写作(福柯讨厌评论),是自治的领域,但它既非真正独立,又非不可改变,因为它们永远都处于转换变形之中。假如有人想说多元性的存在意味着整体不存在,那么,话语实践就好比同时既是单数又是复数的原子。
但是,有人会说,在这场由语言学肩负职责的冒险活动中,福柯并没有做什么。他无非怀着自己个人的目的,在结构主义的临终痛苦中追求着某种结构主义的抱负。福柯从不感情用事,可是,当有人不遗余力地将他招募上一艘船,而该船已有不少杰出船长在掌舵的时候,他大发雷霆。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值得探索(但是,面对这个问题我有些窘迫,因为我意识到,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提过——无论是赞同与否——这一生命短促的学科的名字,尽管本人与该学科的一些拥护者保持着良好的友谊)。就这个问题而言,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简单的(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理由是,福柯能感觉到结构主义中存在着一股先验主义的残余。因为,据结构主义称,每一门学科都受形式法则(formallaws)的规范;这些形式法则一方面与历史变迁不相容,另一方面,其兴衰又与历史变迁息息相关,那么,这些法则究竟是怎样的呢?它是历史先验知识(historicalapriori)和形式先验知识(formalapriori)构成的一块不纯合金。我们不妨回顾一下《知识考古学》里一句颇具报复心的话,这句话值得推敲:
所以,把这种历史先验知识设想为一种被赋予了历史的形式先验知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愉快,也更不确切的了。这意味着把历史先验知识设想为一种宏伟的、静止的、空白的形态,它于某一天在时间的表层产生,并对人类的思想施加专制,而这种专制无人可以逃避;而且,它会突然消失,消失之前不可预料,消失之时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隐退——这是一种先验的丧失,是间歇形态间的一种游戏。这种形式先验知识和历史先验知识既不属于同一层面,又不具备相同的属性。假如它们相遇、交叉,是因为它们处于两种不同的维度。
另外,我们还可以回忆一下该作末尾的对话。对话中,两位福柯在杀气腾腾的决斗中相互对抗,不清楚哪一位会受到致命一击。一位说道:“在本书中,你自始至终都在努力摆脱‘结构主义’。”……另一位的回答非常重要:“我并不否认历史(而结构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忽视历史),我只是将一般的、空洞的变化范畴暂时搁置了起来。这是为了揭示不同层面上存在的转换活动。我拒绝接受千篇一律的时间化模式。”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苦涩而且可能毫无益处的争执呢(至少对于那些不明白问题何在的人来说,的确如此)?原因在于,福柯一方面想当档案保管员,另一方面又不想成为结构主义者,可是,这两个角色却都(暂时)使他看起来像是单纯在语言(或话语)上下功夫[哲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和文学批评家均一贯自命从语言中总结出了形式的(从而也是反历史的)法则]。甚至,这两种角色同时还促使语言成为一种带有瑕疵的先验主义的化身。这种先验主义,海德格尔会用两句极简明的陈述来提醒我们:语言无需人们创建,因为它就是创建者。
非连续性指令
福柯在探讨话语的时候并不排斥历史,他只是从中分辨出了非连续性(discontinuities)和抽象(只是局部抽象而非一般抽象)类型(discretedivisions)。非连续性和抽象类型不会预设自身背后隐藏着某种庞大、静默的叙事,某种连绵不断、无边无际、需要压制(或镇压)的低语声——压制方法类似一种神秘的无言、无思,它不仅会静待低语声的复仇,而且还会不动声色地折磨思想,使之永远无法确定。换言之,福柯虽然从来不曾痴迷于精神分析,但他更无意将集体无意识纳人自己的考虑范围,尽管集体无意识是一切话语和历史的基础,是一种“前话语旨意”(pre-discursiveprovindence)——其主导例证在于:不管是创造性的还是毁灭性的,我们都不得不转化为个人意义。
为了拉开自己与解释(“潜藏的意义”)、与本原(使唯一的开端——即海德格尔的Ursprung——显露)以及与所谓“能指的权威”(音素、声音、音调乃至节奏的帝国主义)之间的距离,福柯研究着话语,试图从中分离出一种形式,以“陈述”(statement)这一名不见经传的称谓来命名。此术语,易由它所排除的内容所决定,而易为其准英雄主义赘述所肯定的内容所决定。反复重读《知识考古学》(此标题本身就很危险,因为它使人联想起应当摒弃的东西·一本原的逻各斯或本原的言阅,你会惊讶地重新发现多项否定神学的准则。福柯投入了全部天赋,用宏伟壮丽的语汇描述他所拒斥的东西:“它不是……也不是……也不是……”,因此,当他要对拒绝“价值”概念的态度进行评价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了:陈述是稀少的,单一的;受其严格意义上的外在的可能性状况(外部,外在性)所限.陈述只会要求被描述,或者仅仅要求被重写。因此,陈述会不受控制:形成任意的系列;这些系列会不时构成事件。
我们距离日常话语中快速增长的语句有多遥远啊!这些语句不断生成,永不停息;其积聚不仅不受矛盾阻碍,而且恰恰相反,它只会为矛盾的刺激力所推动,从而到达一个多变的、不可知的彼岸。陈述的稀少性是由一个事实造成的:陈述只能是肯定性的,而且,它对于自身可能指涉的对象没有意识,它不具备可证明其真实性的惟一作者,它与一切可能有助于将其安置在有组织的群体内的语境无关(从语境中,它有可能得出单一或多种重义)。神秘的陈述本身已是多元的了。或者,更准确地说,陈述是一种非整体的多元性:它是系列性的,因为系列就是陈述聚合的方式,具有可重复性这样的本质属性(在萨特看来,这是一种不具备多少意义的关系)。即便各种系列构成一团纷乱无序的特性,或是特性的逆转,系列的可重复性也不会随之发生改变[这些特性有时处于静态,形成一个画面;有时则由于它们相继发生同时关联,从而被刻写为混乱而必需的碎片,看上去和序列音乐中效果各异的音群(托马斯·曼语)颇为相似]。
在法兰西学院就职讲演中(该演讲中——至少从理论上说——演讲人表述了他将在随后的演讲中要做的事。然而,实际上,他没有实现他的诺言。因为该说的已经说了,而且,这样一句话经不起展开阐述),福柯清晰但或许不太严谨地(缺乏严谨,是执法官话语的要求造成的,还是福柯初始对考古学本身缺乏兴趣造成的,这个词题值得探讨)列举了一些他有意用于新分析的概念。他提出了事件(event)、系列(series)、规范性(regularity)和可能性状况(conditionofpossibility)等概念,打算依次使用,又抗那些在他看来一直主宰着传统思想史的原则。其中,事件(event)对抗创造(creation);系列(series)对抗整体(unity);规范性(regularity)对抗本原性(originality);可能性状况(conditionofpossibility)对抗意义(meaning),也即被埋藏起来的隐含意义的宝藏。这一切都十分清楚。然而,橋柯这么做,难道不是给自己制造一些陈旧过时的对手吗?而且,福柯对其话语所做的鲜明而系统的阐释,难道不是引导我们相信,他自己的原则其实比他的正式话语更为复杂?比如说,大家都确定不疑地相信,福柯拥护一种特定的文学生产观念;在这种观念中,主体概念被完全、绝对地排除了——所谓名作家的全部作品已不复存在;作者不复存在;创作整体也不复存在。然而,事实上,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主体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主体过于确定的整体受到了质疑。使人们大感兴趣并投人研究的是主体的消失(也就是说,消失所体现的一种新的存在方式),或者说主体的分散(dispersal)。主体的分散并不是对主体的消灭,它只是从主体出发,给我们提供了立场的多样性和功能的非连续性(在此,我们再次遭遇“非连续性系统”。且不问是对是错,它似乎一度是序列音乐的一种特征)。
知识、权力、真理?
同理,如果有人认为,福柯对于他所说的真理意志(或严肃知识意志)怀有某种准虚无主义的不信任,或者说,他还对(具有普遍价值的)理性概念怀有某种疑虑和拒斥的话,那么,我认为他是低估了福柯所研究问题的复杂性。真理意志,是没错,可是,它是以什么为代价提出的?它会以哪些面目出现?在此光荣的探索任务下,隐匿着怎样的政治需要?这些问题的重重纠缠,迫使福柯专业治疗白癜风医院哪里治白癜风最好
转载请注明:http://www.gmnmc.com/mfys/3793.html
- 上一篇文章: 布卡拉15秋冬装棉麻风江南布衣风格品
- 下一篇文章: 布卡拉15秋冬装棉麻风江南布衣风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