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悲情村落上发现鲁夺
作者：毕竟
题记
这个春节，我与滇西北的麻风病康复村乡亲们，一起度过。
4年之前——年元旦，我翻过峭壁抵达哈巴雪山对面的鲁夺，报道了麻风村与世隔绝40年的人道危机，终致全村被整体搬迁下山。
4年之后——年除夕，我重返鲁夺故地及永胜山村，见证了鲁夺人的死生与爱恋。
如果只解决了温饱，但没有解决平等，这个世界仍不美好。
我们无法改变世界，但我们改变了一个小山村。
这片海拔落差米且多民族混居的大山大河，总在苦难中沉默，成为理解生命何以脆弱却也坚韧的一把钥匙……
敬请阅读。
许多年前。
我独自行走在滇西北的崇山峻岭，徒步穿越当时仅有羊肠小径的虎跳峡，一天，正好路过玉龙雪山背后的大具乡，看到一个纳西院子写着“麻风病防治站”。敲开门的我，寻问着上山探访之路，当地人指了指雪山深处：“去不得！那群人被隔离在一个叫鲁夺的地方……”如今想来，这真是一条比记忆还长的路。
许多年后。
年第一天，我终于走上这条长长的山路。
当年36岁的纳西汉子王雪峰，有点同情又有点怀疑地瞅着我，这个人上山能行吗？王雪峰是当年麻风病防治院老院长王寿生之子，后来子承父志成为这里唯一的麻风病防治管理员。他还叫上了麻风村的向导李开元，陪我一起上山。
每一个北半球山地民族的成长脉络，都能寻见奔腾的大河和壮美的大山。对于纳西民族来说，金沙江和玉龙雪山是它的摇篮，但还有一座雪山同样重要，它与玉龙雪山隔着金沙江比肩而立，由北向南见证了纳西人的迁徙、繁衍、生老、病死……它就是哈巴雪山。
鲁夺村的起点是：从丽江古城驱车82公里，由西向东翻过玉龙雪山，再从大具坝子向北行进，在金沙江峡谷东岸悬崖上，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山径，它的尽头就是与世隔绝的鲁夺村，而它的起点耸立一个年代不详的石塔，看护着涌入峡口的骇浪。此处四望，峡谷尽在哈巴雪山俯瞰之下。
从海拔米的大具乡，到海拔米的鲁夺村，这条路，长约50华里但高差竟达米，且全在沿江悬崖峭壁蜿蜒上行，踩错一脚就可能跌落金沙江。悬崖上本没有路，是村里的麻风病人自己修的路。王雪峰说，当年有两人为了修路摔下江死了。
这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艰险之路。抬头是哈巴雪山的银色主峰，下望是金沙江湍急的黄色怒涛。畏高、腿软、直冒虚汗……走到后来，气喘嘘嘘、心跳加速、汗遮双眼……最后，已经累得思维混沌，竟然顾不上惧怕了。
最险峻的是过滑坡。滑坡就是山路上的泥石流路段，既怕陷，又怕滑，必须跳跃着快速踩着沙石跑过坡面，否则，就会随沙石滑下悬崖。准备过滑坡之前，我对王雪峰说：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把我埋在哈巴雪山的半山腰，望着这个麻风村！
经过4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到达鲁夺，村里人像看到外星人。向导对我说，麻风病村这几十年来，到过的外人极少，第一个前来采访的记者，就是你。
鲁夺，纳西语的意思是：“没有用的石头”。这个村与文革同龄，当时村民共有多人，全部都是麻风病感染者，包括2名教师、1名乡村医生、2名生产队长……几十年间，通过对麻风病进行定期、按时、按量给药，约60多人被治愈下山，剩下的60多个男女，多数已经病故，就地埋在山上。
建村时，政府曾经三令五申，麻风村男女禁止结婚更禁止生育。山上的男女，要么是没有性生活，要么是政府发的避孕套起了作用，反正建村40多年之后，村里人基本实现自生自灭，现在只剩下11个人，但留在村里只有7人，其中，有4人是濒临危境的七旬老者。
接过一盒盒我们背上山的巧克力，鲁夺村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田兴发老汉和赵金凤老妈妈，不约而同透过向导问我，巧克力是不是一种药？若不是药就省下给别人。我连说，巧克力是药！他们这才收下了。在鲁夺，我没有找到笑容，那不是因为脸的伤残，而是因为心的枯死，鲁夺人早就不会笑了。
怅望鲁夺，死生之地！对面，是冷峻而沉默的哈巴雪山，近旁，是淡黄色的亚寒带草甸，身边，是茂盛的石榴树和仙人掌。高的草、低的树、远的雪，掩映着名叫鲁夺的十几间破败木屋。风景像天堂，生活像地狱！
以前的鲁夺，只是看不到电视，只是洗不了澡。现在的鲁夺，喝水也变得艰难。政府曾拔款为鲁夺村用铁管引水，然而，每年12月到次年3月，高山结冰无水可引。要么向山顶爬五公里，背水下山；要么向下到金沙江边，用马运水。鲁夺从没像现在这样，除了等死，别无选择。
鲁夺唯一的活路，就是迁村！没有家、没有性，尚可忍受；但是没有电、没有水，无法生存。说穿了，如果不想把鲁夺的村民人道毁灭，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整体迁村！事实上，这是一个最卑微的请求：把仅存的4个70多岁的老人，迁到有水有电的地方，让他们有尊严有温暖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尽管鲁夺缺水没电，为官者早就应知却未知，尽管鲁夺山路险峻，为官者早就应访却未访，但是，从善如流，永远不晚！迁村何处？21世纪的麻风病，不再是《圣经》里描述的恐怖绝症，也不必像孔子一样只敢与染病的弟子隔窗握手。即使确诊为麻风病，在吃药一周之后，99%的病菌必能消除。鲁夺村的麻风病人，均已治愈，并无传染之虞。停止隔离，于为政者，于众乡邻，实无大碍。
所有上山的劳累比起下山的艰辛都不在话下。日头残暴地灼烤在金沙江峡谷，一路踩着碎石扯着荆棘下行，从手脚并用走到仿佛万针刺膝……回到大具，坐在石头上揉腿，突然有一种要嚎啕的感觉，但说出来却是笑笑的：两腿啊，幸好你们长得不是很直，否则这膝盖就报废了。
没有电、没有水、没有婚姻、没有爱情、没有性交、没有健康、没有希望……在中国西南角一个高处，生活着一群被人遗忘的“七无人员”。这么美、这么荒凉、这么绝望……鲁夺，算不算是中国最悲情的村落？不管事实上它是不是，我认为它某种意义上是——中国最悲情的村落……
下山后的那个晚上，我大口喝着纳西米酒，坐在虎跳峡对岸做梦，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把鲁夺村老人们迁下高山，住到阳光灿烂的坝子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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