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故事家丑



之所以我要把三外婆的故事写出来,是因为三外婆的嫡亲孙子粟金源将故事公布于众了。粟金源是县长,在偏僻的山乡小城里属高官,我见到他,问他为什么要将三外婆的丑事说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奶奶的故事,是我当县长了父亲才偷偷地告诉我的,父亲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要秘密地一代一代传下去,直到天下无人知晓了,才能让后人整修你奶奶的墓地或将你奶奶的墓迁进家族的祖坟地里。我说真那么复杂吗?粟金源说,到我们这一代,在粟家坪村里,只有少数长辈知道奶奶的故事了,他们跟父亲串通一气缄口不言,我不说,晚辈当然无人知晓了。我说,你这么做不是触犯了你父亲也是我三舅拟订的家规了吗?粟金源毫无惭愧之情,说,奶奶是一个罪人。

我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过三外婆和三外公的故事。母亲说,三外婆不是好女人。我说三外婆是什么人?母亲说,不要脸……三外婆偷人。母亲说这话时脸色极其难看,那时我还小,不懂偷人是什么意思,母亲不肯叙说完整的故事,我当时对这样的故事也不感兴趣。母亲又说,像三外婆这样的坏女人,能生出人也能害死人。唉……家里没米下锅了,三外婆偷偷地又去找那个相好的木匠了,三外公知道了赌气不吃锅里的米饭,三外婆指着三外公的鼻子骂,你个死木头脑壳你没能力养家糊口,有饭吃了你还嫌我身子脏,你去死吧。受了莫大屈辱的三外公想反抗想怒吼,三外婆的巴掌就打在了他的脸上。我战战兢兢,说,三外婆把三外公打死了?母亲说没有,三外婆害死的是另外一个人。母亲接着说,造孽啊,那个人死时……双眼凸出,血流遍地……我恐惧极了,一个劲往母亲怀里钻,母亲的故事便戛然而止。后来,一直到母亲仙逝,她再没说过三外婆害死人的故事。

我的外公跟三外公是堂兄堂,我跟粟金源算是远房表亲了。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了了,难能可贵的是,我跟粟金源见面却是老表长老表短的挺亲热。

小时候,我跟母亲清明节时进大山里给外婆扫墓,走过当风凹,便是狭窄崎岖的山路了。下完坡,接近粟家坪时路面宽阔起来,路旁有一形状似啸天狮子的小山头,便是粟家坪粟氏门中的祖坟地了。背风向阳的坡地上,错落有致排列的全是坟墓。给外公外婆上过坟后,我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又跪在另一座墓前,说,这是三外婆吗?母亲说这是三外公。我说三外婆呢?母亲说你三外婆哪有脸哪有资格归宗,她成了孤魂野鬼。

母亲不说,我也不知道三外婆葬在哪里。母亲说阴阳是一理,祖宗葬在一处就是一个家。我明白了,三外婆一个人很孤单。但我坚持要母亲带我看看三外婆的坟墓,母亲大惊失色,说,不能去的,谁去她的墓地边,都会沾上晦气的,沾上晦气那个人的灵魂就会变坏的。母亲的话让我心里发毛,看见一个小土堆,生怕那就是三外婆的墓地,三外婆会突然从墓地蹿出来把我给撕吃了。

三舅虽然痛恨三外婆的过错,但他是个孝子,让自己的母亲进祖坟地是他的心愿。他步入老态龙钟的年岁时,几次打电话到县城找儿子,可接电话的总是儿媳,她说,爸,金源不在家。终于有一天夜里将儿子逮住了,他阴阳怪气地说,粟县长,你真忙啊,跟你说几句话真不容易。粟金源听出老子心里有火,忙说,爸,这段时间忙于农民增收、农业增长、农村稳定这三农工作,您有什么事吗?

三舅说,我七老八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说走就会走,说不定哪一天我两脚一蹬就归了西天,有一件重要的事在心里憋了几十年,现在要当面对你交代清楚。

粟金源急了,爸,您是不是病了?

三舅哼的一声就挂了电话。

粟金源不敢怠慢,急赶回家却见父亲精神饱满在村口晒太阳,他悬着的心放下了,说,爸,您身体好好的,叫我回家有什么重要的事?

三舅的身子确实硬朗,他走山路简直是快步如飞。他把粟金源带到后山很远的一个地方,在一个土堆前作揖鞠躬,然后坐下。看得出,土堆是一座坟墓,而且年年有人来除杂草烧纸祭祀。这里的习俗,先祖的坟墓往往用石条子砌成,气派的还雕龙画凤;就是普通百姓的简陋的坟墓也是石块垒砌,墓前再竖个青石碑。像这样一个土堆的,该是下三滥之类的人了。三舅说,你很小的时候,我偷偷带你来过这里。粟金源说,后来我长大了开始懂事了,您就不带我来了,但每年的清明节或鬼节您总是一个人背着村人族人偷偷地来这里。

三舅说,是的。

粟金源说,您不说我也知道了,坟墓里长眠的是我的奶奶。

三舅说,是的。

粟金源说,爸,您带我来这里就是要我知道奶奶的墓地,以后好让我来给奶奶扫墓?

三舅摇头,说,村里只有德爷、四叔……七叔等七八个人知道你奶奶的故事了,待我们这些人归西天后,你要把你奶奶的坟迁进祖坟地里。每年的清明扫墓,粟氏门中搞的是集体祭祀,祖坟在一处,你奶奶生是粟家的人,死是粟家的鬼,在阴间她也要吃饭穿衣也要花钱……她不能再遭受冷落了。

粟金源说,奶奶为什么葬在这偏僻、无人知晓的地方?由你们长辈主事,现在把奶奶的墓迁进祖坟地不是更好吗?

三舅坚决地说,不行,长辈们定下的规矩,我们不能违反。再说了,现在兴师动众办这事,德爷要是把纸捅破一代代传下去,你奶奶不但进不了祖坟地,在后人心里永远是臭烘烘的千古罪人了。粟金源说,长辈定下了让奶奶在粟氏门中永远消失?三舅眼里滚出了泪水,说,是的。

粟金源说,在我的眼里,奶奶很遥远,我想知道她的故事。

面对当县长的儿子,三舅不再隐瞒。

三舅把故事说得悲悲戚戚,完后父子俩往回走,翻过一道坡后,他把粟金源又带进了另一山谷中。粟金源说,爸,去哪?三舅不说话。在一荆棘丛生的地方,他扒开茅草,又一小土堆露了出来。粟金源说,这就是被奶奶害死的人?三舅还是不说话,转身走了。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回村的山道上,下坡路,挺着啤酒肚的粟县长迈着沉稳的步子,总是跟不上三舅的快脚步。

粟金源找我的那天下着大雨。雨天是我最容易怀旧的时候,那天我打开电脑,正写着儿时母亲给我讲过的民国年间山村里那些琐碎的故事,粟县长的突然造访使我惊讶不已。前呼后拥的侍从呢?我打趣地笑道。他不说话,神态告诉我与公务无关的私自出访他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我说你真是一个好县长,他盯着电脑上我写的短文却说,姑姑给你讲故事时提到过我奶奶吗?endprint

我如实回答,说过。

他说,请你如实地把我奶奶的故事整理成一篇短文交给我,我自有用处。

我说,母亲说三外婆是个无事生非无端骂街的泼妇,与邻里不和,再就是她年轻时有过一次外遇败坏过家风,而后拿木讷的三外公当佣工使,任意打骂……这些家丑之事,不值得整理记录。况且,母亲说三外婆的花边新闻只说了标题,没说实际内容。

粟金源说,就这些?

我说是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粟金源坐在椅子上,说,有关奶奶的故事,我也是不久前才听父亲说的,奶奶年轻时嫁进粟家就受了莫大的屈辱,因为爷爷无能,爷爷在那方面是个不正常的男人。这些事是爷爷弥留之际告诉父亲的,那时,父亲才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亲生父亲是个游走四方的木匠。木匠是个什么样的人已无从知晓了,长辈中秘密流传下来的故事是家丑东窗事发后,族人怒不可遏要按家规处死当事人,要知道,当时的家法极其残忍,处死的方式是身绑石块沉塘。木匠闻风而逃,从此杳无音信。没有了对质,奶奶百般抵赖,族人无可奈何,望着爷爷抱着刚出世不久的父亲泪流满面替奶奶求情,他们放了她一马。逃过了一劫的奶奶更横了,她的哭声和骂声把村庄掀了个底朝天,搞得鸡犬不宁……

我不知道粟金源要我写这些丑事有何用?他说我需要的不是这些。那你要我写什么?他说,奶奶害死人的故事。

儿时听母亲说三外婆害死的那个人模样惨不忍睹,我头皮发麻,母亲生怕我受惊吓夜里做噩梦,从此再没说过。没想到,早已在脑海里慢慢淡忘的事,数十年后又重被提起。

粟金源说,若是父亲没有孝心,他没想让奶奶的灵魂进祖坟地,不告诉我这件事的真相,奶奶的罪恶灵魂就会永远埋葬在地下无人知晓了。

三外婆害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那个木匠吗?

粟金源说,不是,奶奶害死的是一个抗日小战士。

我震惊了。原以为三外婆只是个欺压自己的男人与邻里不和的悍妇,没想到她还害死过抗日小战士。从不抽烟的粟金源抓起一支烟,一脸严峻地对我叙说起三外婆害死人的故事。

我不敢怠慢,连夜将故事整理成文——

冬天的一个清晨,窗外有霜冻,寒风钻进简陋的木屋,整座小山村是一片冰冷的世界。天刚蒙蒙亮,被尿憋醒的赵四妹一个翻身起了床,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拉开屋门去茅厕小解,一脚踏出门槛的瞬间,屋外的情景使她惊骇地大叫一声,发软的双腿退回屋内,摇醒正蒙头大睡的丈夫。她大叫,死木头脑壳快起床,屋外有强盗啊!

那年头,兵荒马乱劫匪猖獗,山乡四周,强盗蒙面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进村抢劫、偷牛盗马之事时有发生,胆小怕事的木头被老婆叫醒后吓得牙齿打颤,蜷缩在床上不敢出门。

仅百余人口的小山村,被赵四妹的尖叫声惊醒了。

人们打开门,村庄里每一座木屋屋檐下,都有清一色穿黄布衣服的人,有的抱着枪,有的背着大刀,他们是在寒冷的霜夜中躺在屋檐下、草垛旁过的夜。人们断定,这些人不是强盗。他们像神,这么多的人在夜里进村悄无声息,连平时见生人就龇牙咧嘴的狗也没有狂吠。人们正惊讶猜测之中,有人突然说,他们是打日本人的国军。两天前乡公所有乡丁进村边敲锣边喊,要山民快进山“躲兵”,说是日本鬼子进山了,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有钱的人家早已闻风而逃,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们没有相信乡丁的话,他们听天由命。

这些人果真是国军,他们路过这里是做短暂休整的。后来人们才知道,他们是参加过常德会战的部队,进山是奉命追剿被打散的日军散兵游勇。在赵四妹家屋檐下过夜的士兵共有十几个,他们在赵四妹家做早饭。他们问木头要大米,木头转身去取,被赵四妹拦住,她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从地窖里取出几斤红薯。一个当官的说声谢谢大嫂后,又告诉赵四妹他们明天才走,说完掏出一块银元塞进木头手里。赵四妹见状欣喜若狂,一把从丈夫手里夺过银元塞进裤袋,那几年,一块银元可购买整整一担稻谷呀。红薯煮熟后,赵四妹捂着口袋里的银元,看着当兵的吃红薯,再也不心疼了。她发现那个年纪最小,只有十六七岁样子的小士兵捧着分得的两个拳头般大的红薯吃得最快,吃完后咂咂嘴,眼睛直直地盯着屋中的地窖。赵四妹心里冷笑一声,哼,还想吃啊。

一整天,赵四妹生怕当兵的突然开走,生怕当兵的把她的破木屋也搬走了似的,不放心的她在房前屋后转悠着。晌午过后,她突然发现自家唯一的母鸡不见了,那母鸡正下蛋呢,便发疯般在村里寻找起来。村里到处是兵,除了人还是人,赵四妹一边寻一边骂,哪个天杀的呀,偷了我的鸡!弄得正在握枪耍刀的士兵们都停下来问是怎么回事?有几个还主动帮她寻找。

在离村不远的一块不显眼的洼地里,一缕青烟从地里升起。赵四妹和两个帮她寻鸡的士兵来到这里,发现驻扎在赵四妹家的小士兵正在火堆旁烧烤什么东西吃着。赵四妹走上前,见洼地里到处散落着鸡毛,指着小士兵一下便嚎了起来,是你这个天杀的呀,吃我家的粮食还要偷吃我的鸡呀。小士兵脸被吓青了,语无伦次地辩解说没偷鸡。

赵四妹的哭声惊动了山村所有的人。小士兵被看押起来,关在旁边的牛棚里。当官的问,你擅自离队在干什么?小士兵低下头,说,分得的两个红薯吃不饱,我饿……我偷了老乡家地窖里的红薯,在外生火烤着吃。

当官的又说,进入大瑶山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布纪律,你怎么把军令当成耳边风?

小士兵头更低了,我……饿……

当官的语气严厉起来,老乡家的鸡不见了是怎么回事?

小士兵忙说,我不知道,当我刚到洼地里时,有一只岩鹰从地里惊飞,它的爪子下好像是抓了一只鸡。

当官的吼叫,你在狡辩,小士兵被吓得哭了起来。

木头忙说算啦算啦,赵四妹一个巴掌掴在丈夫的脸上,说,窝囊废,你滚开。当官的走到赵四妹跟前,又掏出一块银元给她,说,大嫂,这是赔你的鸡钱。

当小士兵被禁闭在牛棚里后,赵四妹贪婪地翻看手中的银元,这才止住哭声。endprint

霜风天,天干物燥。半夜时分,屋后的几垛稻草突然起火,火来风到,火苗一下蹿起老高,眨眼间就威胁到用树皮、稻草遮风挡雨的赵四妹的家。被惊醒的士兵们全部集中到了赵四妹家门前,他们手忙而脚不乱,一下就用山泉水将火苗浇灭了。从火堆里跳出来的赵四妹披头散发,她没有对救火的士兵和几个救火时受了伤的士兵说谢谢,看见牛棚里的小士兵正东张西望便跳了起来,火是你放的吗?小士兵不理她,她一下就尖叫起来,快来人啊,这火是他放的呀!

这放火可比偷鸡严重得多。赵四妹泼嚎着,偷我的鸡挨骂挨罚挨关押,他这是在报复啊!

当官的指着小士兵问赵四妹,你说这火是他放的?

赵四妹说,刚才我问他,他承认了。

当官的说,我说的是证据?

赵四妹拉过木头丈夫,说,我男人刚才出来小解,他回屋告诉我说牛棚里没人影,刚躺下,就着火了。

当官的又问木头,是吗?木头站在赵四妹身旁瑟瑟发抖,低着头许久后才吐出两个字,是的。当官的刚想问小士兵,却见小士兵一双眼瞪得老大,目光里燃着火,死死盯住赵四妹不放。当官的一声断喝,绑起来!

第二天,当兵的要走了,小士兵仍被五花大绑着。当官的来到牛棚,牛棚旁就是茅厕,臭气熏天,他捂住鼻子问小士兵,我最后一次问你,火是你放的吗?没容小士兵答腔,一旁的赵四妹又跳起来尖叫,是他,就是他!小士兵的双眼又瞪圆了。当官的摆了摆手,旁边的两个士兵领命,架起小士兵来到村外的空地上。这时,小士兵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了,他稚音未脱的声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是我偷的鸡,不是我放的火!不是我啊!没容他再说什么,一个士兵手中的枪响了,小士兵一头栽倒在地,他艰难地翻过身来仰面朝天,顷刻间脸色变得蜡黄……

之后部队开走了,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被高头大白马吓得外逃的狗们又回到了村里,一条大黄狗在赵四妹屋后的一大丛杂草中嗅着、“汪汪”地叫着,一只鸡被吓得从草丛中“扑腾腾”地蹿出来,它“咯咯咯”大叫着扑腾到赵四妹家门口,发现大黄狗再没追来,便振振翅膀,安心地在地上觅起食来。

刚掩埋完小士兵尸体的木头回到家,一眼瞥见正在追啄地上小虫子的母鸡,对着木屋大吼,这不是我们家的母鸡吗?赵四妹闻言走出屋门,对着母鸡嘻笑着,乖乖,你到哪里去了呀,我还以为你被当兵的偷吃了呢。

村里的族人们见了赵四妹,厌恶地远远躲开了。

两天后,族里的长辈查明了失火的原因,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原来火是赵四妹放的。有当兵的住在家里,赵四妹觉得赚钱太容易了,小士兵偷吃了一只鸡,就得到了一块银元的赔偿,她倒恨小士兵为什么不偷吃一条狗?她希望小士兵再偷吃些东西,可小士兵被当官的关进了牛棚,虽然没有被五花大绑,但他不能随意走出牛棚。赵四妹当然知道当兵的再住一晚就要开走了,她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再轻松得到银元的办法,直到晚上躺在吱吱叫的木板床上,才想到放火烧草垛栽赃到小士兵身上。这主意不错。她喃喃自语着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看看身边的木头睡得像死猪一样,她蹑手蹑脚爬起来,为了不弄出响动,用竹勺舀一勺水将后门的门斗淋湿,木头被水浸过,开门就不会“吱呀”作响了。这法宝还是跟木匠偷情时学到手的,她不爱木匠,但她爱木匠口袋里的铜板,都是为了钱,那心情,就跟今晚一样。出得门来,山村万籁俱静;山村也没有战事,在这里休整一天的部队不用加岗哨也可呼呼大睡。这就助了赵四妹,她像个幽灵蹿到草垛旁,“嚓”地就划燃了火柴……

部队开走了,小士兵也死了,是她自己露出放火的马脚的。

村头水井边,一个痴呆女在玩耍,洗菜的赵四妹逗她玩,说,可怜的妹啊,你要跟我一样聪明就好了,我一把火能烧出银元,你下辈子也不可能有这么能干啊……嘻嘻……

这话让一个来洗衣的小媳妇听见了,她闻言色变,偷偷将此事告诉了村里的长辈们。长辈们听说后大骂这还了得,便群起围攻赵四妹,这回赵四妹不抵赖了,她竟脱口而出说,我放火烧的是自家的草垛,打死人是当兵的自己人干的,与我何相干!长辈们个个气得胡子发抖。她更来劲了,说,你们不是说我败坏家风吗,我偷人野汉是给你们粟家接香火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若是再说我的不是再逼我,我一把火烧了全村!

长辈们个个瞠目结舌后都被吓得面如土色,只好一哄而散。

木头听说后像变了个人似的。那晚,赵四妹手里捧着十二块银元,有十块是小士兵的血凝聚而成的,她那贪婪的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像个女魔似的。她问丈夫,你说,还会有当兵的来我们家住吗?木头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赵四妹脸一变,呸!你吼什么吼,我嫁你这么多年,你几时挣了一块大洋给我花啦?这帮外地来的兵好糊弄,糊弄一下他们就给钱,多好啊。她的话未说完,木头大吼一声,你已害死了一个人,你还想害人啊?说完扑上去卡住她的脖子,两个人扭打成一堆。

这一架直打得天昏地暗,闻讯来观战的族人们直喊木头加油。但渐渐地还是赵四妹处了上风,木头认栽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多年后,三外婆死于传染性极强的麻风病。那天族人们把她的尸体拖到枪杀小士兵的地方,垒上一大堆干柴火化了。然后再用几块树皮裹起,埋葬到了后山一荒坡上。

在族人的眼里,像三外婆这种大逆不道的恶妇死了,罪恶的灵魂也消失了,世界就干净了,再将三外婆拒之祖坟地外,家族的史册上也就没有污点了。所以长辈们统一口径,把这段给家族带来耻辱让家族人脸上无光的事隐瞒下来。

三舅做不到,毕竟三外婆是他的亲生母亲,在他的心里母亲进不了祖坟就是他的大逆不孝了,他违背族规,想瞒天过海了却心愿。粟金源遇到了难题,虽然他是威风八面叱咤风云的县长,但在家族长辈人的眼里,他只是个小字辈,面对世俗风情,一只蚂蚁是摇不动大树的。

我问粟金源,你答应三舅在粟家坪知情的长辈们都过世后将三外婆的坟迁到祖坟地?粟金源说,没有。我说,你抗命了?他说,我跟父亲吵架了。我想盘问吵架的原因,他却缄口不言。endprint

他认真看完我写的关于三外婆害死人的故事后,说,没有编造,很真实,活灵活现。我当然不敢杜撰和编造三外婆的故事。粟金源继续说,我查过史料,常德战役后一小股被打散的日军南逃窜入越城岭深山,驻扎在粟家坪的兵就是追击这股日军的国军部队,他们疲惫不堪休整一天,那个小士兵没有倒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下,却冤死在奶奶的手里……

我说这事记在心里就行了,你要文字资料干什么?

他不直接回答我,却说长辈们很愚昧,他们不知道掩盖罪恶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我惊骇不已,难道你要回粟家坪向晚辈演讲三外婆的事?

粟金源一脸凝重,说,这有错吗?

我担心地说,这样一来,连三外婆败坏家风的花边新闻也会暴露,弄得山乡满城风雨。粟金源说,依道德伦理来说,这事奶奶只是过错,没有罪。他说,一个女人终身守定一个男人,不能怀孕生子,这是女人最大的悲剧,在当时被封建思想禁锢的领地里,奶奶斗胆走出铜墙铁壁般的阵地,是一种精神反叛……

我佩服粟金源的胆略和勇气,我与他的观点一致。三外婆的花边新闻与她害死人的事风马牛不相及,我真不知道粟金源会在什么样的场合向粟家坪的后辈叙说三外婆的罪恶,让后人引以为戒。

粟金源这一搅动,我脑海里全是三外婆的影子了。三外婆的模样是母亲用寥寥数语勾勒在我记忆深处的——狐狸样纤细的身材,狐狸样纤细的腿和掌,狐狸样的瓜子脸,狐狸样迷人的眼睛……母亲说,三外婆前世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专吃人的狐狸精。

我突然决定去寻找三外婆的墓地。母亲早年说,恶人死后阴魂千年不散,没有福气或是运气不好,去恶人的墓地沾上晦气,以后心态就会像恶人一样。如果母亲不死,她绝不会让我去的。可我就想去三外婆的墓地,看看坟头墓边生长的是香花还是毒草?要是她的魂真能从墓中飘出来,我要看真切三外婆的眼睛是不是流露凶恶的光,或是一脸哀怨?

亲舅舅多年前去世后,我极少来粟家坪。物是人非,村口路遇的年轻人都不认识,就是见了花甲以上的老人,我也论不出辈分了。我提着礼品溜进了三舅的家。我是背着粟金源来的,想看三外婆坟墓的同时也想知道他跟三舅吵架的事。这是我的职业病。

山村还是时兴冬暖夏凉的木屋,跟普通百姓的房屋一样,县长的家也没有气派。三舅坐在门槛前,半眯着老花眼打量进屋的我。我望着缩成一团老态龙钟的三舅,他已经不是粟金源说的那个走山路还健步如飞的老人了,是不是粟金源把他气成这样的?

三舅!我亲热地呼唤。

你是哪个?三舅干瘪的嘴唇开始笑。

三舅的反问很生分,我有点尴尬。我没有报姓名,只说我是山外大竹头的。三舅的眉毛立刻跳了起来,他很惊喜,说,你是明秀的崽?明秀是我母亲的名字。三舅又说,你是大的还是小的?我说,我是老三,最小。三舅感慨,小时候逗你玩,你像个女孩不爱说话,眨眼间几十年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说,是做外甥的我不孝,没能经常来走动,今天闲着没事,特来看望三舅您老人家。

三舅不信,望着我放在桌上的“百年乐”之类的礼品,直言说,你来求我有事?我说,我跟粟金源是老表,我想……三舅突然大声地制止我,别提他!

没想到三舅听说儿子的名字就这么气呼呼的,我明知故问,三舅,粟金源老表他怎么了?

三舅近乎绝情地说,你走吧。你想当官就直接找县长大人送钱送礼去,他连祖宗都不要了,你提着礼品来找我,我能替你说得上话吗?

我哑然失笑,说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来粟家坪真的是看望三舅您老人家,给您道个万福。

三舅相信了我,就悲切切地说,不当官还好,越当越傻。

我忙岔开话题,说三舅您身子骨硬朗,能活一百岁。

三舅笑了笑说,人说老就老,昨天还能挑担子,今天走路腿脚就不灵便了。

我说,走几里山路没事吧?

三舅很自信,说,当然。

我借机发挥,说我想去三外婆的墓地看看。

三舅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就想看看三外婆的墓地,还想听您讲三外婆的故事。

三舅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滚!

我狼狈地逃出了粟家坪,不敢回头望,那些三三两两的人在对我的背影指指点点。

一县之长知道我去过粟家坪之后,马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关于奶奶的故事,父亲拉开了与我誓不两立的架势了,你再添乱跑到他面前一口一个三外婆,不是遭骂自讨苦吃吗?

问题严重了。遭三舅绝情的骂,令我不敢追踪采访了。粟金源却笑了起来,他打趣着说,你已经是个上了贼船的人了,若是父亲知道奶奶的故事是你写的,你跟我一样是他的敌人……哈哈哈。

我头上冒出了汗,说,你到底搞了什么动作把三舅气成了那样?

粟金源说,只是个计划,还没有实施,就是移迁奶奶的坟。

我说,进祖坟地,这不是好事吗?

粟金源没有直接回答我,他说,我回粟家坪首先找了村里的长辈,老人们对我的想法沉默了许久后表示赞同,只是父亲咆哮如雷死活不同意。那天,我像你一样挨了骂,开着车也是灰溜溜地逃出了父亲愤怒的视线。

我不相信粟家坪的长辈们会轻而易举答应让三外婆的坟进粟氏祖宗的墓地,他们是慑于粟金源手中的权力吗?这个谜底一直没有解开。进入春天,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很快就到了,粟金源百忙中抽出时间又找到我,说,知道你对我迁奶奶坟一事不了解清楚就不会罢休。我诙谐地回答,还是你这个父母官了解我。

粟金源一摆手,闲话少说,走吧。这是粟金源的私家车,他办私事从不动用公车,这点难能可贵。车上还有他的家眷,打过招呼后,我说,回粟家坪扫墓?他回答说你这不是废话吗?

那三舅呢?

粟金源不愧为一县之长,他见我发呆且满脸疑问,就说,你三舅已妥协了。我心上的石头“砰”的一声落了地。endprint

车到粟家坪,早有许多人在村口等着,我没想到还会有这阵容,他们像是列队夹道欢迎粟县长荣归故里。车刚停稳,粟金源又一挥手,一帮年轻人七手八脚从车厢里卸下三块用雨布包裹起来的笨重的物件。粟金源回家扫墓不买香烛纸钱,这是带的什么宝贝?

人们像是早有准备,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村中后山进发。奇怪的是,人们簇拥着粟金源没有去祖坟地,而是朝另一山谷中走去。我气喘吁吁跟在人群的后面,到达目的地后,我发现粟金源带回的是三块硕大的石碑。只见在这大山谷中的一小坡地上,坡地顶端有两座紧紧相连且一高一矮的新坟。

三块石碑仍用雨布包着,一个长辈很内行地指挥着年轻人把碑竖好,坎上的坟墓前一块,坎下的坟墓前两块。粟金源指着下面两块并列的石碑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奶奶你的三外婆的坟。我霎时明白了,粟金源没有把三外婆的坟迁进祖坟地,而是移到了这里。一个戴眼镜的姑娘上前揭开三外婆坟前石碑上的雨布,粟金源对我说,奶奶的两块墓碑上镌刻的内容,就是我要你整理出来的文字。

我写三外婆的事时毫不留情,三外婆的形象在我的笔下十分丑恶。而粟金源不惜重金请石匠将他奶奶的故事刻成蝇头小楷的石碑,像一部沉重的大书立到了那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邻村的人闻讯后也蜂拥而来。戴眼镜的姑娘声音很甜润,当她读完碑文中的故事后,花儿一样的笑容不见了,声泪俱下嗓音沙哑。

就在这时,一只乌鸦掠过山头,凄厉地鸣叫了一声后隐入丛林不见了。围观的人群谁也没有说话,山野突然变得死一样沉寂。粟金源走上坡地,在坎上的坟前,轻轻掀开石碑上罩着的雨布,一行大字映入人们眼帘:无名氏抗日小战士永垂不朽。

围观的人们唏嘘不已,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纷纷走上土坎在小士兵坟前三鞠躬,一时间,坟前焚烧起香烛、纸钱,山谷间顿时青烟袅袅……

远处望,小坡地仿佛一个巨大的舞台,两座坟面对面一上一下,小士兵的坟在高处,三外婆的坟在低处。像是三外婆在小士兵面前跪拜着赎罪。

我叹,在香火面前,粟金源真的大逆不道了。我努力在人群中寻找三舅,可就是没有他的影子。粟金源感慨一声说,我的父亲最后终于退让了,但是他嘴上妥协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说着,他的眼眶滚出了两滴硕大的泪珠。

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我偷偷地离开了人群。我要去看望三舅。来到三舅家我就傻眼了,堂屋神龛上方,挂着一个新的镜框,里面镶嵌的竟是三舅的遗像。

从粟家坪回来后,一种不能抑制的冲动驱使我来到了母亲的墓地,对着坟墓我轻轻地说:母亲,我已经找到三外婆的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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